鍾有良2009/9/30
閱讀範圍:陳映真,《我的弟弟康雄》,四篇短篇:〈麵攤〉、〈我的弟弟康雄〉、〈家〉、〈鄉村的教師〉,〈後街〉連同二篇序。
〈麵攤〉裡的母子和警官
之前讀過陳映真這第一篇小說,據陳映真所說是改自大二英文作文。我很驚訝於一個大學二年級的年紀對麵攤一家人的細膩描述。初讀此篇只覺陳映真對人物刻畫細微,故事卻再簡單不過了。此次閱讀則真正襟危坐,多次前後反復讀,總對這個“細緻”的描畫越感怪異和不解,特別是那位女主人和警官的關係頗為曖昧。
麵攤是敘述從苗栗的村莊到台北都會的一家人,因為未申報流動戶口而遭警察罰款,而其中一位警官對麵攤生意的光顧,讓麵攤男主人感到有股“和善”的感受。不過怪的是女主人不像男主人一樣表現了那種感覺,陳映真把該警官多所描寫:“他有男人所少有的一雙大大的眼睛,困倦而充滿著情熱。甚至連他那銅色的嘴唇都含著說不出的溫柔。……他看見了這對正凝視著他的母子。慢慢地,他的嘴唇彎成了一個倦怠的微笑。他的眼睛閃爍著溫靄的光。(p.5)”這位媽媽對警官的“困倦而深情的”眼神的反應是:“低下頭,一邊扣上胸口的鈕扣,把孩子抱得更緊。”這個動作還重複了幾次,她的心也因此“漂得很遠了”。當警官來光顧生意的時候,女人“下意識地拉好裙子,摸摸胸口的鈕扣是否扣好”。男人後來為了找五元給警官,要女人追上去,但女人找不到人而返回時,她抱起孩子,孩子則“感到媽媽的心在異乎尋常地劇跳著(p.10)”。男人直說遇上好心人了,但女人只是默默走著,緊緊抱住孩子,女人的心理既心疼病兒而流淚,卻又不確切知道自己是否為此流淚,“她覺得納罕,她說不清。男人和孩子都沒有察覺到女人的眼淚”。整個故事雖顯示了大學時代的陳映真的人道關懷,但女人的那些動作表示什麼?這恐怕不能僅從人道關懷來解釋。
陳建忠曾在日前的研討會中討論此現象[1],提出愛慾在青年陳映真的反抗體制思想是有關聯的,女子的下意識動作可能是心嚮往警官為代表所呈現的理想。在陳映真的〈後街〉一文自剖了這種因創作得到的解放:“創作卻給他打開了一道充滿創造和審美的抒洩窗口。他開始在創作過程中,一寸寸推開了他潛意識深鎖的庫房,從中尋找千萬套瑰麗、奇幻而又神秘的、詭異的戲服,去化妝他激烈的青春、夢想和憤怒、以及更其激進的孤獨和焦慮,在他一篇又一篇的故事中,以豐潤曲折的粉墨,去嗔痴妄狂,去七情六慾。(序P.18)”麵攤女人這個慾望的投射是什麼確實值得深思,但小說似乎也沒給我們太多線索。
另一個我覺得奇怪的是,小說中的病兒顯然是重病,但卻無從得到援助。1950年代末到1960年代的台灣醫療應該有外援(WHO和美國),國府一直以來都誇耀著當時公衛撲滅傳染病的諸多成就(醫療公衛甚至深入社區),但在街頭的麵攤卻未見得到幫助。透過陳映真小說中的側寫,那種大的“體制”在各種方面既是模糊卻又似凝結於空氣中而可感一般。
〈我的弟弟康雄〉
小說以康雄的姐姐作為第一人稱,藉著她讀弟弟康雄的三本日記對其弟之死提出解釋,而小說的張力則又來自姐姐和弟弟的思想理路之差異。康雄一家是貧窮的,但康雄姐姐卻一直想試圖脫離這樣的家境,她是以背棄了貧困苦讀的畫家而奔嫁到富裕的家庭來達成願望。但康雄日記裡對貧富兩極的理解卻是“偏執”的,顯然康雄是代表思索社會的知識份子形象。姐弟兩人突顯了階級的鴻溝。
康雄具有左翼烏托邦理想,但按姐姐的解讀弟弟,第一本日記寫著思春少年的苦惱消沉與自瀆,第二本日記則呈現少年虛無者氣息,日記裡寫著他的烏托邦“建立了許多貧民醫院、學校和孤兒院”。姐姐還得知康雄與賃居的主婦之戀情,此後的日記(應是最後一本)則記著對情慾之罪的自我控訴,自戕則是此後半個月的事。康父認為其子是死於虛無者的狂想和嗜死,親眼見死前幾天的康雄進聖堂長跪的法籍神父則認為康雄是不可解的。姐姐下的定論是:“初生態的肉慾和愛情,以及安那琪、天主或基督都是他的謀殺者”,他是死在通姦所崩潰了的烏托邦裡。我覺得康雄之死則是在找不到烏托邦理想的出口。
我覺得姐姐有一點是正面的,她為著康雄的死告狀,此狀表達了她對基督教信仰的不自在與無法融入。她的歸宿和家庭幸福只是表象,她自己仍為此感到恐懼。當她感到康雄的簡陋葬禮對比於宗教社會的堂皇(最前排的階級),她不敢仰望十架上的男體,她把基督之胴體混一了。陳映真藉小說也批判了世俗教會的力量站在前排階級的一邊,這從宗教社會是有權力的,康雄的父親亦是(從社會思想者而後轉向宗教),並勸說女兒以豐裕歸宿來擺脫貧苦這惡鬼(這就像人要努力擺脫犯罪一樣正當而自然)。姐姐聽從父親勸說嫁入既富裕又虔信的宗教家庭。對父親的勸說,姐姐應是接受的,但她又從擺脫貧窮得到“反叛的快感”,聽父親的話本身竟是反叛?
讀了姐姐的解讀,我們能接受她為弟弟重修一豪華墓園,此後就沉溺於膏粱生活的結果嗎?我想陳映真筆下的那位姐姐應該也不真想那樣,只是陳映真在1960年代只能小心翼翼將價值信念隱藏在宗教的罪的問題裡。而這也正是陳映真刻意要讓讀者感染到這個對現實的強烈質問,而轉向思索從康雄那裡所尚未孵化卻胎死的,建立烏托邦(醫院、孤兒院、學校等)的社會價值信念。
〈家〉:二道陰影籠罩的家
這個家特奇怪。明明父親是當過第三屆的議員,但家裡卻是如此拮据(父親死前或可還吃薩西米),這不太能讓人理解。或許可理解的是當時的男人是一家之主,於是男主人公得到母親和妹妹為他預備的各種照料。但這篇小說呈現的家並不溫暖,這個“我”仍只能從教育體制的競爭裡殺出一條活路,讓家能有他作為依靠,妹妹的讀書也靠他的決定。
補習班的場景竟是一個人有機會得出頭天的地方,但在“我”看來卻像“地獄”的血湖一般。陳映真筆下的這個爭奪和競爭:地獄之光猶如補習班教室裡的日光燈,學子伸手要知識的嗎那,最後再加上妹妹的生手也在其中。這景像堪與牆裡的教育生產線相比擬。落第的屈辱之外還有二道陰影,這二道陰影在小說中僅簡略幾筆帶過,但猶如二支火柴劃過讓我們在暗中乍見時代氛圍:仰之彌高的上大學的窄門、和絕望的戰爭年代的陰影。這就是為何母親擔心兒子沒上大學,就須入伍上反共前線戰場。也就是這二個時代印記讓家在父喪之後還需指望男人扮演英雄。
陳映真更將之精簡為“惡”,“在對惡無可如何的時候,惡就甚或成了一種必需。”以及“即欲對惡如何,必需介於那惡中中”(p.30)。那什麼是時代之“惡”呢?想來應是冷戰下國共對峙的國府台灣,在同時構造軍武和工業化的發展道路所造成的吧。但陳映真行筆至此突而中斷,小說也不無法交代這個“我”有何手段可介入時代之惡了。
〈鄉村的教師〉的朦朧中國意象
吳錦翔是一位熱情的教師,在太平洋戰爭期間被日本人強迫徵調戰場,在戰場上親身遭遇到殘酷的人吃人的景況。吳是在1946年回台灣,他的家鄉包括吳錦翔自己共有五家的年輕人應召出征,但那四位因戰死或未歸,家屬們也不抱希望了。
小說一開始就被一種希望破滅的陰影籠罩。太平洋戰爭期間年青人被強制征召前往戰場的神秘故事先是流傳,後來也因太平了而巴望不得歸人而逐漸消失於村民口中,但此時吳卻回來了。吳錦翔此時歸鄉要面對未親歷戰場的村人對戰爭的探問,又要自己給這場親歷的戰事一個解釋,同時又要對原本認同原鄉的情感連帶而如今卻受到鎮壓的中國寄予民族理想。
二十六歲的年紀,吳錦翔卻有細膩複雜的小知識份子的熱情,他在小學任教而讓熱情重燃。戰前的他曾參加過抗日和同情勞動者,其反抗和左翼的思想也是讓他被強制入伍的原因;五年的戰爭後,他回到平靜的村裡,內心卻有許多矛盾。此時他對“祖國”有極大的期待,他認為民族的苦難於此時正是改革的契機(P.35一切都會好轉,並跳脫殖民地的壓迫)。我覺得吳錦翔所認知的祖國很值得瞭解,戰後初期的吳錦翔以及陳映真此小說刊出的1960年代對這個共同體的想像是什麼?就這兩個時間點看,能不能說陳映真繼承了1950年代的原鄉或祖國的想像?當時的陳映真為讀大學的年紀,這個信念是從哪裡承繼?對今天的我們來看,台灣和中國大陸的分斷常被獨派人士理解為不可跨越,而小說人物和陳映真當時的思想在當時是特異嗎?總言之,我也驚訝於陳映真以當時的年紀,對這些問題就有深刻的質問。
他甚至想透過教育來改變:“務要使這一代建立一種關乎自己、關乎社會的意識,他曾熱烈地這樣想過:務要使他們對自己負起改造的責任。(p.36)”但在一群無生氣的學童面前,他又感到“無法用他們的言語說明他的善意和誠懇了。”
回村的第二年,“省內騷動和中國的動亂”所指應為1947年二二八事件,這時的吳“逐漸感到自己的內裡的混亂和朦朧的感覺”。這樣的感覺貼近於當時的國共內戰“混亂”。陳映真在小說中區別省內和中國,同時又用“國內”的文學一語,讓吳混用“祖國”和中國。吳視自己為中國人,這種情感是一種想像:秋海棠、舢舨、七層寶塔等意像。陳映真又說吳這種感情和村人不同,因為“村人一般有著省籍的芥蒂”,而吳沒有此問題。怪的是吳又自毀之為“幼稚病”。同時,吳對中國的懶散又有幾分厭惡,想改革這麼大的中國卻又自覺可笑。但他又認為“雖然和意想中的中國人有些距離,然而這距離是極易於和解的。”
吳錦翔在三十歲後的改革熱情卻因此消退,他好像感覺到外在世界與他是格格不入,他在一次醉酒時說出戰場上見聞與經歷,更加因此無法與村裡共存。我覺得村子似乎好像反映社會的不語(是高壓的政治肅殺氣氛?),而吳最後仍不知如何突破個改革理想的困境走向自殺。
我覺得有意思的是小說中安排這場醉酒的尷尬場景,那個將去入伍的年輕人批著紅緞的青年(他的這個學生應召入營是為國民黨打仗?),突顯了吳的不被人理解?或是吳對戰爭的厭惡?學生的入伍會到戰場嗎?吳的死或可說是向國共的戰事的荒唐之憤怒表達。
另有一議題是,當前一些主張台獨右派常對台灣人被日本人在太平洋戰爭時征用、在國共內戰被國民黨征用到大陸、以及為共黨俘虜的台籍老兵,為抱不平,而對中國意象的拒斥,並認為兩岸是不可和解的。而陳映真在1960年代卻看到這距離是可能和解的。
[1] 陳建忠,2009,〈愛慾與文明〉,陳映真創作五十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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