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9/30
張芳維
序/姚序/後街/麵攤/我的弟弟康雄/家/鄉村教師
閱讀陳映真的作品,文字中的力量是難以言喻的,故事隱含的背後意義運用的表現方式絕非一眼便可明確點出,而是需要反覆咀嚼與思考,並極為費力的從中思索才能有那麼一點點體會,也因為透過閱讀其作品,才會突然察覺到自己竟是如此的不足,無論在觀察的角度或想像上,都是那麼的需要加以磨練,這或許也是我閱讀此書的收穫。故事充滿灰色抑鬱的色調,但仔細檢閱仍可找出藏匿於中的情感,從麵攤與我的弟弟康雄上可以看到貧困所造成的影響,鄉村的教師ㄧ文包含歷史背景、戰爭與國族情感,從那可以看到歷經時代轉變的人是如何的迷惘與不安。他筆下的改革者,總是充滿無奈、孤獨,他不是以一個喜劇結尾來告訴大眾改革是有希望的,卻是透過一個「後街」的視角寫實的描寫那痛苦與悲哀,來點醒問題的癥結,我想這正是他的文字為何可以充滿力量的原因所在。不得不承認,閱讀他的作品是讓人感到痛苦的,痛苦是來自小說所傳遞出的情緒,但這也表明了他的作品擁有成功的渲染力。
【麵攤】
此篇故事是環繞在母親、父親、生病的兒子與警員間,故事描繪出一對貧窮夫婦帶著生病的兒子從鄉下至城市生活。整篇文章父親所扮演的角色是讓我們可以從其身上窺探出生活的艱辛與卑微。
「到這裡來」
爸爸於是像觸電一般地走向呼喚他的高高的櫃台….「我是初犯,我們-」….「什麼地方人?」抽香菸的說…. .「我是初犯,我們-」…「什麼地方人?」她的鼻子噴出長長的煙。…「阿!阿!我是…」
由這段描寫可以感受的到市井小民在面對掌有權力者時的不安、懼怕與拙於行動、言詞。但在不安與顛沛的生活中,仍然是有好心的人,年輕員警主動幫助夫婦的舉動,讓人可以感受到溫暖。藉由父親的口不斷強調出其是「好人」這個角色。從這裡似乎是在告訴讀者;也告訴每個在艱辛社會中求生存的人:一個希望,在冷漠、汲汲營營的社會中,仍然是會有不同的一面。
「他們推著那沒有削圓的木輪格登格登作響的車子離開街口時,這個首善之區的西門町,似乎開始沉睡下去了,街燈罩著一層煙靄….各自拉著它們寂寞的影子。許多的店門都關了起來…幾家尚未關門的,也已經開始在收拾著。…街上只剩下稀落的木屐聲。那唯一不使人覺得生活的悲憤的街車在謙遜地尋找它的生活…」
「他們逐漸走出了這個空曠的都城,一拐,一彎地從滿巨厦的大路走向瑟縮著矮房的陋巷裡」
這裡以對比的方法,鮮明的刻畫出貧富間的差距,攤車正如同麵攤夫婦的象徵,雖與巨厦格格不入,但卻也是在此謙遜地尋找屬於自己的生活。這也是寫照出貧困的底層民眾在熱鬧繁華的都市中討生活的艱辛與寥落。
故事中多次提及,母親在面對警員時,總是下意識地摸摸胸口的鈕扣是否扣好,或是拉好裙子,且總是沉默、無言地。在此究竟是因為身分的懸殊讓母親感到不安、卑微,又或是在當中產生其他情感,而使母親無意的出現這些動作,而這與文末,母親在兒子不斷咳嗽後所留下的淚,之間是否有些許關連?也許這正是確切的描寫出在底層困苦生活的人民在面對到一個鮮亮的代表時,所必然產生的自卑感而有的下意識的動作。那是個目標也是個嚮往,更希冀自己能到達。當發現那夢想是如此的遙不可及,甚至說是幻滅時,悲哀必然由衷而生。
在文章開頭,母親對兒子說「忍住看」,「能忍就忍住看罷」。文章的收尾,母親對兒子說「吐到地上去罷」,兩段文字的前後的呼應,不只看到一個母親對於病兒的憐愛,更加感受到滿滿的無奈與哀愁。
整篇文章表露出淡淡的無奈與憂愁感,第一次閱讀時所帶予我的是錯愕與許多的疑問,所能感受到的是由作者筆下所描繪出的無奈感與厚厚的沉重感。錯愕在故事的突然結束;這樣的結束也帶給我許多的疑問,究竟作者想藉由文章傳達的是什麼?是要讓讀者透過其文筆理解當時社會的面貌,也是要讓一般人藉由這樣的描述去體會下層民眾的困苦與對生活的無奈,但同時也告訴了我們溫情的存在。
【我的弟弟康雄】
故事由一位嫁入富裕家庭生活的姐姐為敘述者,記錄下一些有關他的弟弟康雄在自殺前由日記本所透露出來的心情,除了有關康雄的部分,也可以透過敘述者的口吻感受到其諷刺、控訴不滿、卑屈的感受。從文章中可以看到一個擁有崇高理想者從滿懷抱負與熱情但在現實中卻無奈走向崩壞,那無力與無助,到反叛自我的理想,控訴周遭一切,最終在歉疚與卑屈中尋求心安的避世。
整篇文章康雄的姐姐是帶著反叛、控訴與自我貶抑諷刺的口吻在訴說。在姐姐的描述下可以看到康雄是個激進、擁有崇高理想抱負且抱持無政府主義的一個人,「我的弟弟康雄在他的烏托邦建立了許多貧民醫院、學校和孤兒院」,但康雄的死,是死於其逃離不了的道德戒律與罪惡感,由不瞭解的他人來說,甚至連他的姐姐與父親都是其中之一,只能將他的死解讀為死於虛無者的狂想。
在文章開始有提到,康雄說過「富裕能毒殺許多細緻的人性」,日記裡又提到「貧窮本身是最大的罪惡…它使人不可免的,或多或少流於卑鄙齷齪…」出於同一家庭,康雄的姐姐或多或少受到康雄的影響,又或者是說,其早已與康雄持有相同的意識,對於富裕的人同樣鄙夷,企圖拖延過那能改善一切的婚姻,即使那樣的婚姻能解決現實問題,但卻不是她所冀望的,選擇自我的意念遠遠勝過財富所能帶來的一切。但她卻在康雄死後四個月,決定嫁入一個他當初不願進入的富裕家庭,就如同理想未能實現,而終究逃離不了現實,必須向現實低頭。
「一切都應該讓它從此死滅過去罷!我覺得我的弟弟康雄和那個遠遠的畫家,以及他們所代表的一切,真有些一如父親所說的「小兒病」了」
「我的安那琪的弟弟康雄自殺了,我的遠遠的小畫家也因貧困休學,而竟至於賣身給廣告社了,而我這簡單的女孩,究竟意欲為何呢?」
但這低頭卻又不是全然的無可奈何,而是夾帶著些許的反叛與自我放逐,這是康雄的姐姐對自我理想與對康雄、畫家理想的反叛,一個簡單的女孩,能做到的是什麼?他無法如同男人般挺身於社會上,因為實際上並沒有那個位子給她,能做到的只有對自我的反叛。
弟弟康雄與他那遠遠的畫家,在心目中就象徵著知識份子、社會思想與藝術的理想,但最終康雄走上自殺一途;而那小畫家將自身賣於廣告社。在敘述中每一次提及畫家時,總是會在前面加上「遠遠的」三個字,這不禁讓人感到對她來說,是畫家所代表的理想意味著如同不可及也達不到,最終卻又走上同樣的路途:都是「毅然的賣身給了財富」,流於世俗。
「她們都不知道這少年虛無者乃是死在一個為通姦所崩潰了的烏托邦裡…初生態的肉慾和愛情,以及安那琪、天主或基督都是他的謀殺者」
「我的弟弟康雄的葬儀,是世上最寂寞的一個。平陽崗裡,我們連辦個遠親都沒有…只有一個年邁的老人和一個不倫不類的女孩。」
康雄是死於自我與宗教的理想中,因為自殺而無法舉行宗教葬儀,他是因其誡條而走上絕路;但也因為這誡條,他無法得到正式且公開的葬儀典禮。康雄的葬禮呈現出來的盡是孤單與寂寞,這是否也是透露出擁有崇高理想者,其路程都是辛苦且孤獨的,再者,人擁有篤信的道德戒律,因著這道德而讓自身更美好也安於行事,但當碰觸到那不可觸犯的禁忌時,即使社會願意赦免這樣的罪,但更加重要的,是在於自己,現實生活所帶來的貧窮,更加增添了自身罪孽的感受,因此康雄的死,是死在他自己所建構起的思想社會中。
「然而這卑屈的感覺卻在我的婚禮中得到了補償。神父和司儀們都穿上了最新的法衣,聖詩班聽說是特地選了一男童為我獻唱。整個儀式中我都著抬頭。我要看看這些宗教社會的人們,看看這些有閒者的高級娛樂…」
此處,與前段康雄的葬禮形成強烈的對比,而隨後又敘述到婚禮上面對十字架上的耶穌裸體讓姐姐回想起弟弟康雄自殺時,進入房內映入眼簾的景象,大膽的將康雄與耶穌基督相比,十字架上耶穌裸體的聖潔形象對照弟弟康雄同樣眮體白皙、眉清目秀,在其眼裡也是回到童稚般的純潔,在此兩個消瘦未成熟的同體是混一的,像康雄一樣擁有高度理想的思想者,與宗教而比同樣都是擁有博大的愛,愛世人也愛社會,即使這個社會的現實壓著他無法喘息。
「我們是註定要坐在最前排的階級,然而我始終不敢仰望那個掛在十字架上的男體…與其說是悲哀,毋寧說是一種恐懼罷。….富足果真「殘殺了一些」我的「細緻的人性」嗎?貧苦果真使我「卑鄙」使我「齷齪」嗎?我一點也不想抗辯,但我盡力企圖補償過…」
這一連串的反問,在前段文章也質問過,文末再次出現,雖然其沒有明確表明,但顯然的其認為是如此的,她所跨越到達的是個與以往的她不相容的階級,難道就真的因著婚姻而擺脫過往前進新的世界了嗎?即使外在物質條件達到了,內心仍就到達不了。在宗教面前,仍舊感到卑屈與羞辱,而盡力做出補償求得安心,但這真的能達到安心的效果嗎?無疑的,是達不到的。
【家】
故事主角父親過世後,在家中順理成章的位子便晉升到一家之主的位子,其是透過其他人對他態度來判斷自己是否為成人,像是在文章一開頭便說到主角抽著菸,母親在旁邊瞧著他,即使家中經濟不好,但回來仍然可以吃到好的飯菜,妹妹對著他的乖巧與柔順的態度…如此種種,都再再的告訴他,旁人早已視他為家中的支柱,一般來說,自我是否成長,應是自身最為清楚感受,但主角無法明確了解自己究竟是成人又或是那過去的孩子,他只能夠透過旁人的反應來確定自己的身份,這是對自身的迷惘。
在父親過世後,戰爭帶來的影響,家人對他的期待在考上大學,若無法上大學,兵期到了,如此就留下母親與妹妹兩人;而村人對他的期待在:期望看到一個喪父的青年,奮發向上考上大學,就如同書上常見的勵志故事一樣,在現實中被實行。家庭所冀望的出發點,絕非是希望你不好,這樣的期望是充滿愛與關懷,但這樣的期待所形成的壓力,循著它走向的確是個自己所不喜歡也不願的路,矛盾在於家庭所期望給予孩子的好卻是讓孩子更不好,這並非當中成員所樂觀其成的,但現實社會種種的考量,卻不得不讓身處於時代中的人如此。
所有的期待在落榜後都成為屈辱感的來源,北上補習,對主角來說有種暫時的逃離、躲避,得到短暫的安定,但真有那嚜容易逃離嗎?在台北等著他的,是另一股力量,這力量只是讓他落入更大的爭奪與競爭中;就如同血池中那些爭先恐後的小鬼帶著渴望與吶喊雙手在空中揮舞,期望抓到上岸的機會。他始終沒有逃離,因為社會的發展是如此,無論到哪裡所要面對的都是同樣的東西。
「這樣一個絕望的戰爭年代的陰影喲!我無力的摔下菸蒂,用一種憤怒的努力踩熄了他,竟翻出其焦黃的肚裡了」
抽菸對主角來說也是種成人的象徵,就如同文章開頭所說的,在母親面前點起菸,臉上塑造起成人的樣貌,他的成長是塑造是偽裝的,這樣的偽裝能獲得家人的心安,能達到旁人的期待,但卻不是真正心甘情願的。對種種的環境與條件、旁人對他的期待與巨大的不安,這樣的情境讓人感到無奈與厭煩。重重的摔下菸蒂,憤怒的踩熄他,就像主角面對這無奈所發出的憤怒。
但憤怒過後,仍然又是回到那塑造出的樣貌上。如同被迫長大的孩子般,回不去過往也不容許他回去,即使充滿厭煩與不安,也必須繼續面對未來。就如主角在日記中記下的話般:欲對惡如何,必須介入那惡之中。只是那介入的方法,必然是要帶著許多的厭惡與煩躁。
【鄉村的教師】
主角吳錦翔,過去是個滿懷抱負的青年份子,出身貧苦對勞力者有著很深的情感與同情,自小苦讀,也參與過讀書會與秘密的抗日運動,因為這些,當他被徵招去戰場時,便刻意將他派上危險的前線,戰爭的日子雖讓他感到知識分子在此情況下除了無助與悲哀,又能算什麼呢?但結束回到故鄉,接下不到20人的小學校,又讓他的抱負與理想從新燃起。
「一切都會好轉的,他無聲的說:這是我們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同胞。至少官憲的壓迫將永遠不可能的了。改革是有希望的,一切都會好轉的。」
「務要使者一代建立一種關乎自己、關乎社會的意識,他曾熱烈的這樣想過:務要使他們對自己負起改造的責任」
但現實再度的動亂,讓他的理想被打擊,逐漸感到迷惘與懷疑,將他過去動亂的回憶帶回,這樣一個自小生長在山村的人,接觸書籍的影響,產生對國族的滿腔熱情,過去所建構起的國族情感,在此時頓時變得混亂、朦朧。在這裡深刻描繪了一個身在跨時代間的人,面對國族的認同與情感,是何等的複雜與矛盾,這絕非一般人可以描述的出的,陳映真在此正是企圖帶著讀者去想像、去體會那是個怎麼樣的複雜情感。
知識變成藝術,思索變成美學,社會主義變成文學,愛國的熱情不過是種對血緣的感情。改革充滿無比得困難。從樂觀與滿腔熱血轉向一個懶惰的有良心的人,吳錦翔不是完全的絕望放棄,而是變為隱晦、曖昧的。中國在此儼然已是因為愚與不安而成為中國,以往的愛國熱情現在看來反而有那麼一點的幼稚與悲哀。
在學生應召入營得酒席上,終於讓吳錦翔的憤怒爆發出來,面對入營,眾人是興奮,但這似乎只有上過戰場的人才能理解的可怕與心裡必須承受的巨大壓力。
過去的記憶不斷的在腦海中明滅,最終走向的是自殺一途。這是他在經歷戰場後所遺留下來的傷痕,當他從戰爭中歸來老頭詢問兒子健次的訊息:「吳錦翔出乎眾人意表的只回了一個惶恐的眼色,他搬著手指,咯吱咯吱的聲音在靜默中響起來真是異樣」這是戰爭讓他留下的後遺症,經歷過戰爭的殘酷日子,參與的人所共有的,是不會去回想,也不會談論,其他看到表層的人,只知道表面所看得到的光榮歸來,那殘酷到必須食人肉的生活卻是無人得知也無法想像的一面,吳錦翔必然是不會再去回想那樣的日子,但現實上,多年後學生入營、社會動亂,都讓他不得不回想起戰場上的種種,村人異樣的目光、孩童好奇的眼睛如同婆羅洲土女的驚嚇眼神,結痂的傷痕被揭開,終究無法止住的邁向死亡。
從酒宴上,就可以看出村人面對動亂與戰爭無法想像且充滿無知,造就了對入營的樂觀,上戰場就如同出去做大事般,不是難過相擁而是辦酒宴、披紅緞。這對吳錦翔來說不是更大的諷刺嗎?吃過人肉人心的故事,大夥不是從他故事中體會戰爭的面貌並同情他,而是開始以異樣的眼色看待他:婦女在背後竊竊耳語,課堂上學童以死屍般眼神盯著他。在他身上,一個知識份子從滿腔熱血到戰場上被磨滅在回鄉後再度燃起改革意念,但現實又一次的打破他那高尚的抱負,最終走向滅亡。這樣的結局最終卻只剩其母親根福嫂的嚎啕哭聲。其他青年人甚至是生氣於這樣的陰氣,年長者則是沉默不語。他究竟是死於戰爭所帶來的陰影或是社會的不解與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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